最寻常的两个字，最难现于日常

共情是什么？共情有什么效用？不能共情又是怎样的结果？

我亲身体验过。

第一个事儿，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尚未听说过 “共情”这个词，还不会共情。一次同学聚餐饭桌上，酒酣耳热，放了松，挨座的同学抱怨自己的父亲自私加跋扈，他说了父亲几个事儿。说着说着，哽咽了。自己苦笑一下，说“大家见笑，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说：“这算什么？你还没碰到我爹那样的呢。”

第二个事儿发生在不久前。我已经了解“共情”很久很久，我知道它包涵着什么意义。有天一个老同学发微信朋友圈，内容是抱怨女儿：“数学一直是保分拉分的，一直稳定，中考成绩出来，数学发挥严重失常，看好的重点中学肯定没戏了。吃饭时候摔了筷子我就哭了一会儿。还不解气，晚上躺在床上又发微信把女儿骂了一顿。”

我评论说“谁把我们蓉子气成这样？眼圈儿都糊了。”

共情和反共情，各有什么样的效果，或后果呢？

第一个事儿不是共情，而是批评和否定，甚至是嘲笑。在同学听来，这种回应等于说我夸张；说我是故意。结果就是他非但不能原谅父亲，而且更加生气，因为他受到了二次伤害。这是反共情，反共情是罪恶，因为就是在污蔑一个人故意。

受伤害必然就会攻击，当我们又一次聚餐时，当我抱怨女朋友凡事都依赖我，搞得我特别辛苦时，他哼哼一笑，平静地说：你不是活该么？

我真的很生气。但瞬间就醒悟了，我只能尴尬地笑着，点头说“活该，真是活该。”

第二个事儿是典型的共情。我理解她的愤怒，同意她的确非常难过。不一会儿她回复我的评论是“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太爱生气了？”

共情就能达到劝解的效果，而且是主动自愿。如果我说的是“女儿肯定尽力了。你这气生的，至于吗”，我说的虽然的确是事实，可想而知，她会是怎样的心情，会有怎样的反应。

01

这是个平行世界

共情，挺简单。

其实挺难。

难就难在，防不住“自动思维”，控制不了第一反应。

每个人的世界都是自己意识和经验中的世界，压根儿就没有绝对客观同一的世界。不管科学能否发现平行宇宙，但从人的认知和情感体验来说，必须得承认，各有各的小宇宙。艾默生说“旁观者眼里的悲剧，未必是受难者心中的悲剧”。

柯镇恶是个瞎子，自恋严重受损，最受不了轻视和挑衅。所以他总是气哼哼地骂郭靖“唉，真是犯贱哪！”其实郭靖自打结识了黄蓉，才真正体验到什么是关爱，人家才幸福呢，就喜欢被蓉儿这样虐那样虐。

“同一个梦想”可能有，但“同一个世界”大大存疑。

然而诡异且有趣的是，能够共情，恰恰就是承认各有各的小宇宙，不用自己的小宇宙衡量和评价他人的小宇宙。感同身受当然最好，其实更常见的是和谐。我不难过，我不委屈，但我承认“你很难过/很生气/很艰难/很不容易/很痛苦”。

无法共情，就是拒绝承认平行宇宙，自我中心，以己度人，见不得跟自己不一样。只要有不同，必然就是评判、否定，甚至当你是笑话。脱口而出：“不至于吧？”“好好的干嘛生病？”“你怎么才明白？”“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夸张了吧？”“不可能吧？”

这些评判式否定可以大致归结为两类，一是“应该如何”，二是“不该如何”，你不应该生病，不应该难过。应该宽容，应该坚强，应该坦然。

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都是虚妄，都是责怪你故意。当然就是二次伤害。

02

反共情的原理

也得理解不会共情。

反共情，这是自保本能。承认人的自私本能，不算错，不丢人。听到太多不良情绪、负性情感，又不可能帮着谁去把他爹骂一顿，把谁的男友打一顿。无力帮谁解决实际问题，只是把负性情绪搁在自己心里，就成了负担，会焦虑，会抑郁。

祥林嫂最初向别人诉苦时，大家基本上也都共情，陪着哭，陪着叹息。但是，鲁迅要塑造一个典型人物，就把更多不幸全发生在她身上，一次比一次惨，她只能一次又一次诉苦。听者真的承受不了，心理学上称之为“同情疲劳”，结果就是“实在不想再听了”，必然就会攻击她，会笑话她。

有人干脆不想听到别人丁点儿倾诉。请理解这样的人，他们不一定就是极端自私，毫无同理心。大概率是他自身已经集聚了太多负性情绪，臣妾实在做不到啊。那些见不得孩子苦恼、生气、皱眉头的父母，一定就是自己不开心，负性情绪严重积压。

反过来说，共情过度，也是反共情。

共情过度主要有两种，一是夸大情绪反应。

孩子被男生拿毛毛虫吓着了，回家哭诉。当娘的听罢便晕厥倒地，当爹的操起擀面杖就打上门去。

其实孩子只是哭诉，并不想把同学怎么着。

有一个简单检验标准，如果被共情者觉得你倒夸张了，还得反过来劝你，一定就是过度。

二是不合理归因。

孩子走路踢到一块石子儿，咱去把马路骂一通。过马路不看红灯，责怪绿灯时间太短。这不是共情，这是护短，总在维护一个永远正确的人格形象，相当于鼓励并教唆他易激惹，情绪失调。他的负性情绪会越来越多，凡事都是别人不对，都有客观理由。

我生气，我合理。我愤怒，我正确。于是，会听到更多不良情绪，直至“同情疲劳”，再责怪孩子“烦死人”。

03

共情是个技术活儿

共情，公认定义是：体验对方内心感受的能力。

《大宅门》里，厨子冯六大半夜偷了三袋白面，翻墙的时候赶巧让白七爷撞上，白七爷就把他绑在马号里，拿棍子打他踝子骨，疼得大喊大叫，全院人都听见了。第二天一大早，二奶奶就当着冯六面儿教训白景琦。二奶奶说了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厨子不偷，五谷就不丰收？如果这是因果关系，古人就不用建龙王庙了，郑国渠、都江堰都不用搞，劳民费财的。北京城的天坛地坛都不会有。一看天干地旱，皇上就下道诏令：大小饭店，甭管五星级大饭店还是苍蝇小馆子，从掌勺的厨师长，到剥葱剥蒜小杂工，赶紧偷，必须偷。想偷什么偷什么，火锅子能塞裤腰里带出去还有奖。监控统统给老子关掉，24小时随便偷。不偷不是中国人。

然后，哗哗地，天降甘霖，万物滋生？

没有因果关联。

二奶奶这是共情，是宽容。强拉硬拽，就是给冯六找借口。

“冯六家人口多，他要是养得起，还会偷吗？” 这才是事实。

光共情这些，她怕伤了冯六自尊。

白七爷说他不够吃干嘛不跟我说呀？

二奶奶说就你那驴脾气，他敢跟你说吗？

精神分析大师比昂把人的情感分为两种：忍受得了的情感是α元素，忍受不了的情感的是β元素。β元素不能被思考，被定义。是一种强烈的、未成形的情感，具有旺盛的能量和破坏性。如果得不到缓解，可能会让人陷入绝望，甚至疯狂。就像孙悟空被一张大网网住，这张大网“经铺又经盖，经拉又经拽，经蹬又经踹”，越挣扎缠绕越紧，越奋力越无助，越抗争越愤怒。

倾诉，就是把β元素吐出来。

共情能力，就是把β元素转化为α元素。这个能力叫做“阿尔法功能”。你把无力处理的情绪打包快递给我，我处理妥当之后，包邮返回给你，你就学会了处理并承受情绪。

“别的小朋友都去幼儿园，你怎么就不想去？”“好几个同学考一百，你怎么就不及格？”这不是共情，因为没有把β元素转化为α元素。

“他又往你头发里塞纸屑了？上次你已经告诉他不喜欢这样，他又这样，真的是太气人了。简直无赖。你说他其实并不是个坏孩子，是吧？我在想，他是不是想跟你做朋友呢？课间休息时你跟他聊聊，看有没有共同的兴趣，这样可以吗？”。这就是阿尔法功能。妈妈接纳女儿的情绪，然后思考、分析，并给出建议和帮助。

妈妈把这张乱糟糟的大网理顺了，哪是头儿，哪儿是节，抓住哪儿就能纲举目张，松开哪儿就能完全解开。孩子就学会了这个技术。举一反三，再遇到情绪困扰，就会自动试试怎么去理解它，接受什么，搁置什么，承受什么。

孩子越来越大，为什么倾诉越来越少？是好事儿，也是坏事。情绪总被否定和评判，就自己憋着，不想跟父母倾诉。父母具备阿尔法功能，运用得当，他学会了，就不会事事倾诉，这就是成长和强大。

技术一定有难度，分等级，八级证书暂时没拿下，不着急。初级的，其实就管用。只是一个拥抱，哪怕只是“嗯哦”答应着，就管用。

04

共情的实质是权力差异

凡是技术，总有人学不会。

阿尔法功能，是不是也有人就是学不会？

表面看，答案是，是的。

然而，自身经验就是技术。曾经被反共情伤害过，反思就是技术。

不会共情的真实原因，不是技术难度太高，其实是权力意识。

权力差异。

总结我自己的共情和反共情，就发现，我会共情我的领导，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阿尔法功能”。他说今儿头特晕，让我多留心。我马上就说“是不是没睡好？实在不行您就回家吧，别硬撑着，我盯着。”

我不会共情我的孩子，此时我已经知道了阿尔法功能。从学校接他回来，坐在沙发上就哭起来。问起原因，说坐在后排的那个谁，上课根本不听讲，还考那么高。自己学得那么认真，才这么几个分儿。

我就说“这有什么好哭的？”

当我自认为我处于权力上位时，我就自认有权否定他、评判他。我可以不在乎权力下位者的感受。当我自认不如人家时，我显得很会感同身受，特别通情达理。

共情能力高低，跟个性无关，跟学识无关，跟经验无关。更不是哪个人天生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哪个人天生冷酷无情、不近人情。

谄上傲下，以大欺小而已。

李逵，一介莽夫，宋江但凡头疼脑热，他嘘寒问暖情同搞基。跟朋友喝酒吹牛时，一个卖唱的小姑娘唱曲挺好听吸引了哥们的耳朵，李逵吹牛没人听，他就伸出两个大指头把姑娘额头油皮戳破，晕倒于地。

唐僧的坐骑被小白龙吃掉，坐在地上大哭，悟空就笑话他窝囊，骂他脓包。唐僧反过来就讥讽他“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悟空就气得发狂乱打。此时的悟空跟唐僧刚刚认识，悟空为脱困五行山迫不得已认下这个师父，唐僧却认准了你就得是俺徒弟。两人权力关系模糊混乱，各把对方看做下位者，两人都不能共情。

刘德华《男人哭吧不是罪》中至少有一句词儿特别暖心，“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哭吧”唱两遍也没什么影响，他就非重复三遍。这就是共情。悟空要是听过这歌，对唐僧说“师父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唐僧再对悟空说“那孽畜只敢偷袭，定然不是徒儿敌手”，师徒关系和睦，取经路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磨难。

05

共情的前提是平等

共情，一定是平等基础上的尊重和理解。

没有平等，不是不足，就是过度。过犹不及，两个极端都是反共情。

情绪最爱是接纳，最怕就是评判。不被共情，只能自己消化，不得其法，就只能被迫强大，独立。不会叫苦，不敢叫屈。外表有多强大，内心就有多脆弱。自己也没有共情能力，长远说，直接影响人际关系，恋爱和婚姻。

为什么跟闺蜜那么亲，为什么跟哥们那么瓷？为什么在网上那么多话？为什么宁愿跟小狗在一起？原因就出来了。我们总有各种办法人为制造出权力差异，“我们都有一个名，名字叫‘正确’”，不管姓什么，都是张正确、李正确、王正确、孙正确。我们永远都正确，就是唯一标准答案。

确保我们就是警察，就是法官，有权监督你，评判你。控制下位者的一切，包括情绪。从家庭到学校，再到社会，或隐或显，时时处处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权力等级和差异，现实如此残忍，共情，真的是特别珍贵。

心理学研究证实，日常生活中的小状况小困扰，更影响心理健康。小状况小困扰如何处理？首推共情。亲密和可信任的关系，是压力的有效缓冲器。清热解毒疏消肿去瘀清心去滞平喘去燥明目增聪益胃健脾利胆护肝，包治百病，男女均适，老少皆宜，四季必备之佳品。

共情是个检测机，能检验自己的人格特质，能检验亲子关系质量，能检验他人如何定位你跟他的关系，能检验你是否是称职父母。

共情，是真爱的起点。这是值得日夜默诵的慈心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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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