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 ChatGPT：当 AI 遇上精神分析，我们该如何定义 “智能” 与 “生命”

现在是AI（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兴起的时代，几乎是言必称AI。

AI发展的关键是什么？首先是搞清楚人工智能是什么，这是一个方向问题，也是一个本质问题，正是科学伦理要解答的问题。

从根本上说，人工智能不是智能，不是人类制造、创造类人或超人的智能。人工智能应该是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探索和理解，依此发展出新的生命。

那么什么是生命？生命是自组织的复杂系统，包括生命的存有和生命的活动。作为生命之精神活动的精神分析过程也是自组织的复杂系统。

AI是发展新的生命之复杂系统，有人会有疑虑，AI变得过于强大怎么办？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危害么？这就是伦理学之所以重要的原因，因为这需要科学伦理，也许以后会专门建立AI伦理来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在本文的最后会从伦理的角度讨论这些问题。

复杂系统

什么是复杂系统？简单来说就是由大量的要素相互作用构成的系统，如大脑、语言、生命、经济体、政治组织、社会系统等等，而AI也正是一种典型的复杂系统。

比如大脑，是由大量的神经元构成，单个神经元的功能并不算复杂，但它们通过彼此的复杂连接和相互作用，形成了大脑复杂的记忆、思维和感知能力。

因此复杂系统的复杂性和功能性的关键不在于单个要素或者局部，而在于它们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系统的行为不取决于个别或局部的组分，而取决于复杂的相互作用的模式，是复杂的相互作用的结果。

所以复杂系统是非线性的，小原因可以导致大影响，而大影响也可以来自小原因。这相似于蝴蝶效应，但实际上蝴蝶效应属于混沌现象，但复杂系统不是混沌现象，而是复杂性。在复杂系统中，甚至关联稀疏的要素也能发挥和关联丰富的要素同样的功能。

复杂系统不仅内部各个要素之间相互作用，形成回路，而且它是开放系统，与环境之间也产生相互作用。因此其边界并非是现成的，而是取决于对系统的考察目标。

这一点很有趣，比如说，如果我们要考察的是人的生物性生命，那么以其具体的身体为边界即可，但如果我们要考察的是他的精神世界，就需要和他的生活环境、文化环境、历史经历等等结合起来，其边界就很难确定了。

复杂系统在远离平衡态的状态下运行，不平衡产生系统动力，达到平衡就等于静止，等于死亡。复杂系统具有历史性，也即受到历史经历的影响，因此系统行为不仅是内部要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也是系统自身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还是当下情况与历史经历相互作用的结果。

如果从海德格尔的角度来讲，系统行为是未来筹划与当下情境、历史经历相互作用的结果。

人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系统，其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所创造、所破坏，所接受、所影响，不取决于他的某个人格特点，某个个人能力，某个思想观点，某个情感偏好，也不取决于他所处的某个环境因素、他的某段以往经历，而取决于这些各种因素的复杂相互作用的模式和结果。

精神分析也是这样一种复杂系统，精神分析过程的开展和疗效的产生，不是取决于某个单一因素，比如分析师，来访，分析师的人格水平、理论所学、技能训练、临床经验，来访的人格特质、关系模式、主诉需求、以往经历。

精神分析过程是一个由分析师和来访组成的复杂系统的复杂行为，是该系统的各个要素的相互作用模式和结果。精神分析的诠释也是如此，是该系统的一种复杂行为。

上述也只是描述了分析师和来访组成的这个复杂系统，但该系统实际上的边界更大，更不确定，比如分析师所处的生活环境、机构环境、专业环境、行业环境，以往经历，来访所处的生活、学习和工作环境，社会文化环境，经济环境，过往历史等等。

这有助于打破分析师全能自恋的部分，帮助分析师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个系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不是可以主导、左右、决定精神过程的开展和疗效的决定性因素。

精神分析过程不是分析师的个体行为和疗效作用，而是由分析师和来访组成的这个复杂系统的系统行为和结果，因此精神分析的工作不是针对单个个体，比如来访进行工作，而是针对系统进行工作，不是单个个体发生改变，而是系统发生改变。

自组织

复杂系统的一个核心特性是自组织，自组织是指自行组织和发展自身的结构和行为，用存在主义的话来讲就是自为。

复杂系统的结构不是先验的设计结果，也不是直接由外部条件所决定，而是系统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其结构不是现成性的，而是构成性的，会随着系统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而不断变化和发展。

系统具有适应性，其结构可以适应环境的变化。系统的宏观行为和变化从各个组成部分的微观行为的相互作用中涌现出来，涌现是指不是循序渐进，或者具有明确的轨迹可循，而是突然出现新的行为、状态、结构、功能等等。

复杂系统能够记忆和遗忘，具有历史性，自组织才是可能的。没有记忆，那就意味着没有学习，系统不会产生结构，适应环境，发展变化，进化能力。没有遗忘，就意味着没有新陈代谢，汰滤整合，系统也不会有发展。

自组织的过程不是由某种现成的功能或企图而推动，而是进化过程的结果。

自组织过程是以关联（权重）的动力学结构为基础的网络活动模式，也即各个要素本身是一个简单的转换函数，要素之间的连接特性，比如强度、占比等等，以权重来进行描述、记忆、学习、调整和适应，输入的信息，由转换函数根据权重进行转换，输出给下一个连接的要素。

系统的结构是在自组织过程中发展和涌现出来的。系统的边界、限度和约束是结构的先决条件。相互加强与合作，对于丰富的、有意义的结构是先决条件。不对称有利于复杂结构的形成，因为这种不平衡会形成一种内部动力，推动结构的变化和发展。

复杂系统的自组织性很典型地描述出人之生命的精神活动——精神分析过程的自组织特点。

我们知道，精神分析有诸多理论流派，如佛洛依德的力比多理论、结构理论，科胡特的自体理论，费尔贝恩的心理结构理论，克莱因的母婴养育和心智位态理论等等，他们各自从自己的理论视角和路径去看待和理解人的精神活动和发展过程，甚至有希望以自己的理论解答一切问题的倾向。

这些理论都对，也都不对，“复杂系统的结构不是先验的设计结果，也不是直接由外部条件所决定，而是系统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其结构不是现成性的，而是构成性的”、“自组织的过程不是由某种现成的功能或企图而推动，而是进化过程的结果”，因此人的心智产生、活动和发展不是基于一种现成的能量、模型、结构，规规律律地发展起来。

任何一种理论只是一种视角和维度，只是一种诠释和实践的可能性，想要以此解答人的生命精神活动的一切是不可能的。

所以无论弗洛伊德想以力比多理论、结构理论、生死本能理论，还是克莱因想用母婴关系、内在幻想、心智位态理论，又或科胡特欲以自体发展理论，亦或其他精神分析家通过各种其他的理论来解答人的生命精神活动问题，都有各自的局限性和解答不了的问题。

我们需要的不是根据现成的理论来解答问题，而是参考现有的理论，根据实际的情况构成地、进化地、推陈出新地思考新的理论和开展新的实践。

复杂系统有记忆有遗忘，自组织才是可能的。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讲，精神分析过程就是一个修改记忆的过程。来访在精神分析过程中获得新的理解、感受、认知、体验、模式，修正和更新旧的、困扰性的理解、感受、认知、体验、模式，这就是记忆和遗忘。

自组织的系统行为和状态是涌现的，这就意味着分析师和来访组成的这个复杂系统，系统的变化是突然发生而涌现出来的，因而来访的变化也是涌现的。这是临床工作中的一个常见现象，精神分析进程突然出现一个进展或挫折，来访突然产生一个成长或后退。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

伦理

生命是自组织的复杂系统，虽然用了系统这个词，但不代表生命是一个技术化的东西。技术化是自然科学至上，经济至上，物质欲望至上，把人类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裹挟着人类的生活疲于奔命。

更快、更多、更满足，碎片化的阅读，快餐式的视频感官享受，日新月异、把人淹没于洪流之中的互联网资讯等等。

有人说，不知道为什么，在城市里生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放假旅行至乡村田野之间，就能感到时间慢下来了。城市里的生活是技术化的，就像一架不断快速运转的大机器，每个人只是这架大机器上的一个零部件，被动地、机械地跟随着机器不停地运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重复循环着，因此时间是以周、以月计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把生命、生活技术化意味着把生命、生活对象化、现成化、机器化、物化，但我们需要的是生命、生活的主体化、构成化、生命化、意义化。

我们可以通过什么做到这些？自然科学无法帮助我们做到这些，自然科学是技术化的。精神科学，或者说人文科学才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些，精神科学是精神文化的。更进一步地讲，实践智慧，也即伦理道德，才能帮我们把精神文化实践到生活中，因此伦理道德被称为实践智慧。

虽然弗洛伊德在创立精神分析之初特别想把它建立成属于自然科学的，医学的，但实际上它是属于精神科学的。或者说，如果我们不那么把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截然二分的话，精神分析与自然科学有重合之处，但更主要的是属于精神科学。

精神分析的发展目前主要处在心理学层面，经验层面，它解答了人类心智的建立、发展、运作过程中的问题，但是很多时候它解答不了生命、生活的问题。

比如说，我们内心的冲突得到了平衡，分裂和投射得到了整合，心智水平得到了发展，然后呢？我们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生命、生活的方向在哪里？它解答不了。

伦理道德就是来解答生命、生活的价值、意义、方向、实践问题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伦理分为两种，本质伦理和方向伦理。

本质伦理是现成的，静态规定的，而方向伦理是构成的，动态活动的。

西方伦理学主要是本质伦理，不太讲实践，主要讲思辨。

中国哲学是生命哲学，特别是中国儒学强调道德和实践，是典型的伦理学。它是方向伦理，强调修行和实践的工夫。因此，以中国哲学，比如儒学来解答生命、生活的价值、意义、方向、实践问题，是特别合适和有其优势的。

儒学讲仁、德、心、性、天道，它们都是同一的。仁、德就是生生不息之创造真几，就是生命的本质。天地以生万物之心为仁，存乎于人者即仁，这些都强调生命之创造性、主体性、构成性、意义性，这也是一种自组织性。

在儒学看来，每个人都是与宇宙万物一体的道德创造之生命主体，这是很指明方向和意义、鼓舞人心的事情。人有自己生生不息的原动力、方向性、主体性，这就是仁、德、心、性、天道，全然破除了前面所说的技术化问题。对生命和生活而言，伦理很重要，对复杂系统而言也是如此。

最后我们回到本文最开始提到的AI伦理问题。AI变得过于强大了怎么办？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危害么？有的科幻作品里讲到，给所有的智能机器人都植入最基本的指令，比如永远不可以伤害人类。这是一种伦理的定然律令，属于现成的本质伦理。

现成的本质伦理往往局限性很大，有可能会自相矛盾，又或者无法适应变化。

比如当一个人要伤害另一个人时，智能机器人怎么办？如果智能机器人的智能发展到开始思考为什么不可以伤害人类，为什么需要绝对遵从这种定然律令、这种伦理怎么办？如果智能机器人开始思考有没有其他的伦理考量，怎么办？

也许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能绝对保障人类福祉的解答，但是假如我们建立起AI的方向伦理，发展万物一体、创生不已的仁、德、性、道的AI伦理，可能可以帮助AI建立良性的、可持续发展的方向和道路。

这无论是对生命，对精神分析过程，对AI、经济体、社会文化、国家民族等等复杂系统而言，都是有深远意义的。一个讲伦理道德的复杂系统，就是一个文明的复杂系统。真正的文明不是来破坏和毁灭的，而是来建设和发展的。

责任编辑：日月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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